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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禛接管内务府,忙乱了几天方才妥帖,反复思量,觉得探视胤祥的时机到了。但宗人府有祖传法规,凡经圈禁之人,除了奉特旨,绝不许入高墙寸步,他虽管着这事,事到临头,还是颇犯踌躇,便请邬思道来府密商。

    “四爷,”邬思道谢茶落座,开门见山说道,“上次四爷接差,我们已经议过,十三爷是四爷知心换命的手足,得去看看。”胤禛皱眉沉思着,说道“我很后悔那日怯懦,没有请旨让万岁放十三弟出兵。至少也能探出点口风,万岁究竟是怎样看待这个十三阿哥的。”邬思道扑哧一笑,说道“看望十三爷,当然得担点风险。但这个风险值得冒一冒。现任工部汉尚书施世纶,其实是十三爷的生死之交,十三爷整饬户部,选拔好多人安置了要职。新调来的游击罗平,丰台参将萧英,都司葛飞熊,城门领姚林,伦尔津……都是十三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其余的还不知有多少。四爷不见一面十三爷,只能望军兴叹。如今虎囚笼中威在外,京官们又敬又怕,一旦这只虎出了笼,仰天一啸,百兽颤栗!十三爷如今被囚禁七年。原来你没机会联络,现在有机会也不设法联络,十三爷心里会怎么想?”

    这是十分透彻的话。胤禛深知要做大事,手中无兵,不啻白日做梦!思量半晌,胤禛眉头一舒,说道“好,我勉力为之!”正欲起身,高福儿从二门进来,笑道“王爷,张军门来拜!”

    “张军门?”胤禛一怔,却见五哥从外头进来,便笑道“是五哥嘛,偏这奴才‘张军门张军门’把我弄糊涂了——这阵子你去了哪里,怎么总也不见你!”

    张五哥打千儿向胤禛行了礼,笑道“因苗疆出事,烧了县衙,万岁叫奴才传旨岳钟麒,交待剿抚事宜。这一去就是半年——”他看了看兀坐不动的邬思道,笑道“四爷看去气色好多了。”胤禛一摆手请五哥坐下,笑道“我晓得你,夜猫进宅,无事不来,什么风吹得你到我这寒邸来了?”

    “四爷哪里话,真的没事。”五哥又看了邬思道一眼,“奴才听说四爷如今管了内务府,我是大内侍卫,自当来见见四爷……嘿嘿……”

    胤禛哈哈大笑,说道“——这位是邬思道先生,我的至交,有什么你只管说,不妨事的。”五哥忙向邬思道欠身道“失敬了。四爷这么爽快,我也就直说了。我想见见十三爷!”胤禛和邬思道目光一对,忙转脸道“五哥,这事有干例禁啊……你极受万岁宠信,又日日守护在侧,为什么不请一道旨意?十三阿哥皇上十分厌憎,就是我许你见他,不怕日后皇上知道了?”

    “我原是个粗人,只知道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五哥说道,“我至今不明白十三爷犯了什么罪,一圈就是七八年!但我从驾侍候,从没听主子说过十三爷一句坏话,几次请旨,万岁都笑着不允,却也不恼——真奇怪!”五哥说着,捶膝一叹,嗓音中带着哽咽,“四爷知道,我是受十三爷大恩的人,偏偏十三爷出事,连一句话也插不得……那些日子像害了大病,还不敢叫人看出来!为这事我见过施大人,施大人只是抚慰我,却不肯出本保十三爷。听说您管了内务府,我想十三爷平素最和四爷交深,四爷若也不肯照应,叫奴才求谁去?”

    “这件事要从长计议,眼下我不能答应你。”胤禛一边想,一边说道,“你知道,我才接内务府不久,而且宗人府那边也有人管着,如今的世道好人难当,我就答应你,你见了十三爷,不过尽尽情分,毫无实益,只怕你还得领受实祸——你自己想想,我这还不为的你好?”

    五哥听了默然良久,长叹一声抱拳拱手,说道“四爷不赏这个脸,也怨不得四爷,奴才告退了!”

    “慢!”邬思道忽然架着拐杖起来,直踱到五哥面前,说道,“你不可误会了四爷意思!连四爷本人如今也想见十三爷而不能——这事容四爷谋划精当,一定叫你如意!”五哥上下打量着这个残疾人,气朗神清,一脸诚挚之色,又向胤禛点点头,踽踽而去。胤禛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是个仗义汉子啊!”邬思道沉思着说道“不但有情,更是有用!由此可见,你非见十三爷不可!”

    第二日黄昏,胤禛从大内退值回来,连府也没回,径直从西华门坐轿往十三贝勒府而来。

    正门是早已封了。原来朱红铜钉大门也未摘掉,只门外新拦的一带粉墙,因经数年风雨剥蚀,已经斑驳陆离。仪门旁又开了一个仅能容身的小门,西边一带花园女墙的雕花孔洞都填实了,上头栽着铁蒺藜。只一树老葛仿佛不甘寂寞似地挺着芽条一个劲地向外伸。守门的是宗人府的人,听见街上铜锣筛了十三响,晓得来人不是王爷就是贝子、贝勒,飞也似进去报了,驻府看守的一个笔帖式忙赶出来,见胤禛正哈腰出轿,急上前叩道“四爷来了?奴才戴福宗叩安?”

    “你就是戴福宗?”胤禛早已查阅过,知道是自己旗下的,遂含笑说道,“起来吧。你四叔戴铎早说起过你。后来高福儿禀我,说遵化我的那片庄子,想叫你妻弟去管。我只答应了一声,后来竟忘了问,如今去了没去?那里一年也有一万多的进项,没的别叫肥水流入了外人田!”内务府宗人府虽说是平行衙门,却多是胤禛旗下的。别说胤禛本人,就是胤禛的几个贴身长随,平素也难够得上说话。胤禛素来是个冷人儿,众人无不敬而远之,只这么稍假辞色,戴福宗已受宠若惊,忙起身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四爷是贵人,还记得奴才们这些个小事!高爷——高福儿说了,等明年麦季过去,才叫家里的那个讨吃鬼先到庄上帮忙呢!得,有您老这句话,奴才就更放心了。”胤禛不言声,背着手在门口兜了一圈,方道“这门,修得太窄了。叫他们翻修一下,得能过得去轿。万一里头十三爷的人有了病,怎么往外抬呢?十三阿哥不同旁人,万岁是极喜爱他的。你们既要看好他,叫他闭门读书,还得照料好了。出个什么事,你小戴担当不起。”

    胤禛说一句,戴福宗答应一声,说道“爷只管放心!万岁只说叫圈禁,没说叫难为十三爷!再说,这里守着的全是爷旗下的奴才,爷说话还不跟打雷似的?包在奴才身上!”胤禛听见都是正白旗的,顿时放了一半心,笑道“这不是肥缺,责任大进项少,倒难为了你们!——开个单子出来,大家有什么事可去找我。就是你内弟,又何必明年夏天才能到差?呆会我写个条子,你去见高福儿——这高福儿也是的,我已经答应了嘛,怎么办事这么小家子气!”一头说着就进门,又道“我想见见老十三,成么?”

    “爷,您放心!”戴福宗昨日已接到堂叔戴铎的信。胤禛一来他就猜出了是想见胤祥。但这事叫上头查出来是件不得了的事。方才说着话已是打定了主意,遂笑道“爷还不怕,奴才怕什么?不过得叫奴才有个转圜的余地,塞住众人的口。不怕官,只怕管,这地方儿奴才说了就是章法!”说着引胤禛进了门房。一十二个宗人府的皂隶见是他来,一齐起身都来磕头请安。胤禛笑着点点头,至案边提起笔来替戴福宗写条子,只听戴福宗说道“爷刚刚儿从万岁那儿来。万岁有话要问十三爷,又不便降明旨。四爷方才寻着我,问能进去不能。我想,这就是奉旨嘛!四爷是咱们的正经主子,又管着内务府。要是这点子事都办不下来,还要我们这些奴才做啥子?慢说四爷有一千两的赏银,就是没有,也堂堂正正——因此,老戴就斗胆应承了!弟兄们要有二话,这会子说到前头,老戴要给你穿小鞋,我是养的!要是明着不说,背地里去什么地方献殷勤儿,你们瞅!”他将裤腿向上一捋——众人看时,古铜似的大腿上黑毛森森,左右对称六个疤——戴福宗嘿嘿地笑道“吃青帮饭的都认识,这叫三刀六洞,全讲个朋友义气!你黑了我,没准就有人把你塞进麻袋扔进永定河喂王八!”胤禛没想到戴铎还有这么个远房侄子,见他如此做法,心里暗笑,忙添了一千五百两的银数,把条子递给戴福宗手中,却不言声,幽幽的目光盯着众人。

    这群旗人个个都是见钱眼开的。听了戴福宗的话,眼见胤禛从容不迫、不怒自威的神气,一副龙子凤孙气质,谁敢有“二话”?遂乱哄哄说道“打不散的父子兄弟,这是天理人情!慢说是万岁差遣,就是平常要探监,也不能不叫见见……”至此,胤禛方道“你们知趣,我自然感情。我的秉性都知道,向来有来有往——戴福宗,把这里旗奴姓名开出来,明儿直接送我!”说罢,摇着步子径自进去。

    前院已经挪腾空了,是门房里那干子人住着。太监早已撤走,男丁们都移在东院窝着,里边二进院里却仍是胤祥住着。贾平正百无聊赖地守在二门口,一眼瞧见胤禛进来,吓了一跳,忙上前打千儿道“奴才在这守了七年门,没见一个外人!四爷怎么就来了?”说着便觉眼圈红红的,又问道“是皇上要放十三爷吧?在里真把人闷死了!”胤禛却不理会他的心情,只一点头,笑道“闷你一下未尝不好。省了你多少腿脚,只没处诈财罢了——十三爷这会子做什么呢?”贾平向里望望,赔笑道“方才还下棋来着,这阵没了声息,不是念书就是睡觉了。”

    胤禛不再说话,一直走进正室,却见胤祥披衣坐在炕边,一脚踏着木杌子,乔姐捧茶,阿兰捶背,旁边焚着百合香,正在读一本书。听见有人进来,连头也不抬。胤禛站住脚,默默打量胤祥——整整七年了,同在京师,近在咫尺,却如隔重山!乔姐、阿兰倒变化不大,只是看去老成了些,因从不见外人,都放了脚。胤祥却已苍白了发辫,眼角起了细细的鱼尾纹,只一双虎目尚自炯炯有神。胤禛听时,胤祥正饶有兴味地念

    ……雨零金谷,缀为藉客之裀;露冷华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瘗玉,残妆谢而翻飞,朱榭雕栏,杂珮纷其零落。减春光于旦夕,万点正飘愁;觅残红于西东,五更非错恨……

    胤禛不禁痴了,好半日才道“妙哉斯文,是何人佳作?我竟没听见过!”

    “四哥!”胤祥一抬头,先打了个愣怔,脸上似哭似笑的,半日说不出话,忽然丢了书,起身一揖,左右顾盼,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好好……四哥坐,坐……你是怎么进来的?或者皇上叫你传旨来的?对,一定是传旨,我……我得跪了……”便张张皇皇跪了。胤禛见他久不见人,连话都说不麻利,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忙双手搀起,忍悲笑道“兄弟你起来,并没有旨意……我原想你不知憔悴成什么样儿呢!看来身子骨还……好——在此境遇之下,竟能红袖添香,对书忘忧,兄弟真是豁达之士!”胤祥略镇定了些,起身弹弹袍子,笑道“四哥也见老了,看上去城府越发的深——我又不是美人灯儿香草秆,‘憔’哪门子的‘翠’?阿玛恩典,乘此机会正好读点书。比方方才念的《讨风赋》,就是海内孤本,恐怕四哥书房里也寻不出来呢!”渐渐的,他说话也连贯了,只多少有点神经质,嘴唇时而抖动,看去有点可笑,“——东风虽恶,奈何我心已作沾泥之絮。管他娘的飘到哪里,得——乐一日,乐一日——给四爷泡好茶!——这地方儿关起门,我就是朝廷!这不,一个东宫,一个西宫,只差一个昭阳正院了!”

    胤禛坐了,接过阿兰捧过的茶呷了一口,说道“兄弟别说这些浑话,越发叫人心里不是滋味。说点高兴的吧,我进来也不容易。”胤祥正容说道“浑话不浑话,这里百无禁忌,家人一个也走不出去,外人一个也进不来!我讲的是正经的话,‘东风恶’,吹的是你。我是在避风港。你能避过这顶头石尤风,就后福不浅!”胤禛原觉他有点疯疯癫癫,至此才知道他心里清明。从如今情势看,自己确乎像个操舟于狂涛的渔夫,将来能不能比得上胤祥真是难说!

    “太子是谁!”半晌,胤祥又道,“大约八爷已经册立了?”胤禛阴沉沉瞟了乔姐、阿兰一眼,说道“已经有旨意,不立东宫了。”胤祥拍手笑道“秦失其鹿,高才捷足者先得!这么看才公平,谁本事大,谁接龙位!”

    胤禛惊讶地看着胤祥,这么大的见识,亏他应口就说了出来?遂叹道“我却担心,有朝一日不可开交,那可怎么好!”胤祥一哂,道“只防着八王之乱,有什么鸟事?四哥何必杞人忧天?”胤禛不敢久坐,见胤祥不肯屏人密谈,踌躇再三,只好问道“十三弟,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万岁那日提及郑贵人的事,到底是怎样的?”

    “郑春华嘛……”胤祥目光霍地一跳,半晌方道,“……这是个可怜人哪!如今还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步儿呢!”“什么?!”胤禛几乎跳起来,“她……她没有……”胤祥点点头,说道“对,没死。杀这样的人太丧天良了,我没动手……这件事四哥不提,我也要说,她现在通州吴家花园,你一定给她换个安全地方儿。”

    屋里一时谁也没说话,外间茶吊子已翻滚水花,咕噜噜直响。乔姐七年前就奉胤禟之命调查这事,一直推诿到胤祥圈禁,想不到胤祥此刻毫无忌讳,一口气说了出来!想着,看了一眼阿兰,二人目光一对,顿时火花一闪,忙避闪开来。胤禛原也怪他毫不戒备,仔细一想,这里封得水泄不通,什么敌我,什么狐媚子、正经人统都一样的,便也释然。思量许久,胤禛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我知道这是胤礽作孽,你既说出来,我也直言相告,你下不了手,我代你处置好了。”

    “你不可如此!”胤祥先是气馁地一缩身子,只一弹又跳了起来。刚刚压抑下去的情绪突然变得亢奋不可遏止,额上青筋凸起,脸被灼得涨红起来,“你要还想要我这个弟弟,就不能杀她!你是历过磨难的人,你晓得我此刻什么心境?我如今正在难中!我的心都要裂了!我……我凄苦难当!这个囚笼,我蹲了两千五百八十天!每天只能看四方天,看青砖地,看蚂蚁上树,看花开花落,看天阴天晴!”他暴跳如雷,双手紧攥着不停地抖,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转来转去,话也越说越快“你看见过爱你护你的人被火烧死,你忘不了她临死那双眼睛,于是你的血冷了,结了冰——但我不能,不能,不能——你不用瞪我,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但她比我更惨!一个人叫人家始乱终弃,你有过么?一个贵妇人沦为洗衣奴,你家有过么?一个人吃了那么多苦,有多少罪孽也应恕过了!你杀她,不是落井下石?我和她——”他怔了一下,大叫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哈哈哈哈……”他狂笑着,“呜”地一声又哭了。

    胤禛双手紧攥着椅背僵立着,满把俱是冷汗,目不转睛地看着疯子一样的弟弟,他已经吓呆了。乔姐惊得脸色惨白,阿兰一个失神,手中茶盘“当”地摔得稀碎!胤禛这才惊醒过来,他毕竟老于世故,已是镇静下来,叹息一声,吩咐阿兰“扶你十三爷坐下。老十三,我的痴兄弟,你要吓死四哥么?”说着,泪珠已滚落出来。

    一阵歇斯底里发作过后,胤祥变得疲倦不堪,浑身无力,由乔姐、阿兰搀回椅中,竟似瘫了一样耷拉下头。许久,才抬起头,眼睛已不再亮得叫人发瘆“……四哥……你还来瞧我么?”

    “别说得这么可怜。好好静养,得变着法子慰恤自己。”胤禛默然说道,“有机会,我当然还要来。你又没犯大逆的罪,我要保本,连你,还有大阿哥、二阿哥都得放出去——在这活棺材里头,好人也要急疯的。”本来他进来还要问问驻在京师的军营将官的事的,见胤祥这样,只好暂时作罢了。胤祥惨然一笑,说道“方才我是失态了,其实这里挺好,能钓鱼,能看书,能下棋,能捉鸟……四哥,梁园虽好,不是久处之地,你……回去吧。”阿兰看着胤祥颓然无力、呆滞茫然的眼神,由不得想着自家身世处境,满腹心思无处倾诉,一阵酸热,竟抽抽咽咽哭了。

    胤禛起身正要走,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阿兰忙拭泪道“十三爷的话,叫人伤心!我们女人终年不出二门,圈禁不圈禁一个样儿,像爷这样儿,生龙活虎似的,一锁就是七八年,可怎么受……”乔姐儿也泣道“四爷您在万岁跟前是说得上话的。就求您……”说着,也自哽咽难禁。胤祥眼泪几乎又要涌出来,却嗔道“这里没你们插的口。道乏罢,四哥,我的老家人文七十四,圈禁前给他出了籍,就住在西便门内,得便儿你叫人照料一下。可怜他恋主,竟不肯回山西去……”说罢,起身一揖,带着乔姐、阿兰竟自出去,取了钓鱼竿走了。胤禛茫然出来时,天已黄昏,一轮血红的太阳一半已掩在灰蒙蒙的西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