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摘书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东厂观察笔记 > 第153章 银沙啄玉(九)
    杨伦从养心殿辞出时,  外面的雨势更大,像砸石一般猛烈地敲打着琉璃瓦顶。

    杨伦踟蹰,回头见邓瑛跨出殿门,  在他身旁撑开一把伞。

    “陛下命我送杨大人。”

    雨水轰然,  宫道上的二人却走得很沉默。

    直至会极门上,杨伦才夺过邓瑛一直抬手撑着的伞。  “够了。”

    邓瑛避到门墙下,拧了一把兜满水的衣袖。

    按照送官员的规矩,邓瑛一路倾伞护杨伦,  此时身上的官袍已被雨水浇透。

    “那我就将大人送到这里。”

    “是我把你送到这里。”

    邓瑛怔了怔,  随即点头,“是。”

    他说着躬身向他作了揖。

    杨伦看着他抬举在额前的手,  忽道“邓符灵,  你觉得相识一场,  我这个同窗对得起你吗?”

    邓瑛垂手直身,  笑了笑道“子兮,  你我都已竭力。”

    杨伦道“我并未竭力。”

    “但至此也够了。”

    他说着笑了笑,“子兮,  我求了陛下,如果他允准,就在我获罪以后,将我身籍给杨家。”

    杨伦耳中忽然“嗡”地响了一声,“怎么给。”

    “京城大户也有豢养阉……”

    “邓符灵你不是早就不想要这个身份了吗?”

    杨伦说完这句话,浑身发抖,上前一步道“你过不过身籍,你的身后事我都会管!眼看着你落到这个下场……邓符灵,  我……我已经羞愧难当,  你当真要逼我无地自容吗?”

    他情绪有些失控,  说完即转过身,狠捏住自己的虎口,呼出浊气,强逼自己平息。

    身后的人叹了一声。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

    说着垂下眼,“我想跟着婉婉。”

    杨伦肩膀一颓。

    他十七岁就娶了妻,不懂士婚之外的情感,更不明白男子跟从女子的道理,可是时至今日,他根本不忍心去问面前的这个人。毕竟他已一无所有,要的也不过一个虚妄的,羞辱他本身的归宿,即便杨伦不忍给,最后,好像也不得不给。

    “子兮。”

    杨伦背着身吐了一个“说。”字。

    “我将我的外宅绝卖给了杨婉,因担心获罪以后,会牵连杨婉,所以没有加盖官府的官印,虽不是红契(1),但也做数,我把地契交给了陈桦,让他转交婉婉。我知道婉婉不在乎那座宅子,但那算是我毕生的积蓄,请你劝她务必收下。”

    “好。”

    杨伦忍下情绪,强然平声“我会跟她说。”

    邓瑛点了点头,“还有一样东西我要交给你,但你不要拿给婉婉。”

    “什么?”

    邓瑛解开袍襟,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

    杨伦接过打开,见里面是一块成色上绝的翡翠雕芙蓉玉佩。

    杨家尚玉,杨伦与杨婉,杨姁,皆爱佩玉。

    杨婉有一个乳名叫玉芙蓉,杨伦宠爱她,在地方上当任的时,时常寻玉料回来,给他这个妹妹雕芙蓉纹样的玉饰。京城中品色较好的芙蓉纹样玉饰,杨伦也大多看过,但这一块玉佩,他还是第一次见。

    “你哪里来的。”

    邓瑛应道“老师死前留给我的,我一直收着,但这一次难免抄家,我只能把他给你。”

    杨伦看着玉面道“雕的芙蓉,为什么不给婉儿。”

    邓瑛顺着杨伦的目光看去,轻道“这是聘赠。子兮,”

    他抬头看向杨伦,“给她你会准吗?”

    杨伦手指一握,喉咙里哽了半晌,忽道“你管我准不准。这么几年,我管不了杨婉,你又不是不知道。”

    邓瑛没有再说话。

    雨声隆隆。

    会极门后面,几个冒雨疾行的内侍喊着“护城河的水涨起来了。”

    民间有一个说法,护城河的水涨起来,就是沉冤日近了。

    杨伦此时觉得这个说法是真的,却也是假的。

    靖和元年六月。

    邓瑛被正式撤掉了司礼监与东缉事厂的两处官职,还押诏狱。

    刑部清审涉何党的旧案近百件,押在诏狱的司礼监众人,一个个被拎了出来,重议罪名。

    白玉阳奏启三司为邓瑛议罪,当日即被皇帝驳回。

    就在白玉阳准备联名内阁再次上书的时候,皇帝将邓瑛亲笔的一道罪呈下发到了刑部。

    督察院和大理寺的官员看了这道罪呈,对犯人配合的太对多少有些吃惊。

    根据这道罪呈,两司从琉璃厂案到学田案,联查京城与地方,四五日之间,便为邓瑛写出了八十余项罪名。左督御史看着罪录道“虽不足以极刑,但定能判斩首。”

    白玉阳道“尚轻。”

    齐淮阳道“首辅大人,若陛下认可我们递上去的折子,判其斩刑示众,也不算轻了。”

    左督御史道“顺天府的那个人命案子,积民愤盈天,不对他处以极刑,平不了民心。”

    齐淮阳刚想张口,却又听白玉阳道“白首辅所言甚是。当年先帝纵容何党为祸,我们几次弹劾,都被阻驳。时至新朝,朝廷内外都等着开一番新气象。此人不重处,如何明陛下严束内廷的态度?”

    齐淮阳垂目沉默了一阵,“两位的意思是,要再奏启一次三司会审吗?”

    杨伦坐在一旁原本一直没说话,听了齐淮阳这一句,禁不住道“能不能不要再折磨他了。”

    众人听到这句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都沉默下来。

    杨伦站起身,操起齐淮阳手中的罪呈,“他做过的事,这里全都写上了。三司堂审又是数十日,戴镣铐,跪审官,受刑讯,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到底有什么意义?他身子已经很不好了,你们想折磨得他跟何怡贤一样,连刑场都上不去吗?

    御史忙道“首辅大人,杨次辅这句话有道理,我们动极刑,是为了震慑内廷众宦,若犯人死在行刑之前,到失了我们的本意。”

    杨伦被这一句冷血之言激得背脊发寒。

    他顾不上官仪,抬声喝道“不就是还差一个能将他凌迟的罪名吗?你们议定了交给北镇抚司诏狱,直接问他认不认,不要再审他了!”

    白玉阳看向杨伦,“依你之见,谁去问最好。”

    杨伦惨笑着退了一步,“等几位法司的大人们议好了,我杨伦去问。”

    白玉阳点了点头,侧身道“上个月,先帝次子病死在宫内,之后有传陛下苛待亲弟。新帝登基,这些话有损陛下清名,你们看看,能不能在那个人身上,把此事一道解了。”

    靖和元年秋。

    对于大明而言,是极具意义的一段时期。

    从年初起,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合力,终于将何怡贤在位时的冤假错案清算了大半。皇帝为张展春平反,为桐嘉书院八十余院生建庙祭祀,并查抄司礼监众宦,对其后裔给予抚恤。

    刑部尚书齐淮阳奉旨查抄司礼监众宦的家产,其金银田产的数目令人咂舌,光何怡贤一个人,就被查出白银百万余两,黄金十万余两,在其杭州老家的田产更是不计其数。就连跟着他的随堂太监,也在家藏白银数万。

    然而查至邓瑛时,却只有旧衣数十身,伤药半箱子,纹银二十余两。

    负责查抄的刑部官员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害怕邓瑛藏匿家产,致使他们失查,上报齐淮阳的时候,都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齐淮阳命人将这些东西与其余宦官的私物一道封存,待家属领回。

    七月底,皇帝核准了刑部的判罪,一人被判凌迟,二被斩刑,其余人大多流放南京与岭南二地。这无疑是大明历史上对阉党最严苛的一次处刑。中秋的前一日,朝廷刊刻了皇帝亲笔所写的《百罪录》,以新帝的名义,细数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缉事厂提督太监邓瑛身上的近百条罪名。

    杨婉在京城内的申明亭(1)上,看到了那一篇收录在《明实录》中的《百罪录》原文。

    而就在昨日,她在清波馆内收到了邓瑛的身籍户帖。

    由杨伦亲自去馆内,交到她的手中。

    杨伦对她说“虽然他死以后,这个户帖就没什么意义了,但他跟我说他想要跟着你,所以他的户帖你收着吧。”

    杨婉捏着邓瑛的户帖,声音有些发颤,“替我叩谢陛下。”

    杨伦点了点头。

    杨婉咳了一声,抬头问杨伦道“邓瑛还说什么了吗?”

    杨伦从袖中取出那一枚翡翠芙蓉玉佩,递向杨婉,“他不让给你,但我收着也不像话,既然他已经把身籍给了你,那他的东西,你也拿着吧,还有封在刑部的东西,等行刑以后,刑部交还家属,也由你去领吧。”

    杨婉接过玉佩正要说话,却又听杨伦道“收好这个玉佩,这是张先生临死前留给他的。”

    杨婉低下头,“雕的是芙蓉吗?”

    “是。”

    他说完又接了一句,“我们杨家崇玉,不论是聘赠,还是陪嫁,都要见玉……”

    “他不让你给我,是不敢把它当聘赠吧。”

    杨伦沉默了一阵,“他已经是个罪奴了,不该想的事,你就不要想了。”

    杨婉看着申明亭上的文字,不断地回想杨伦这句“他已经是个罪奴了,不该想的事,你就不要想了。”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宋云轻怕她大恸,一直在旁虚扶着她的手臂。

    “别看了杨婉,我们回去吧。”

    杨婉揉了揉微微有些发酸的脖子,摇头道,“让我把它看完。”

    陈桦替二人挡开身后拥挤的人群,压低声音道“婉姑娘,这里人多,要是被人认出来就不好看了。”

    “陈桦!”

    宋云轻低喝着打断他“不会说话就别说。”

    话音刚落,人群里便传来一声,“是那个阉人的菜户!”

    陈桦忙挡住拥过来的人,“云轻,快跟婉姑娘走。”

    宋云轻试图拉杨婉,杨婉却没有动,她忍着周遭嘈杂的污言,读完了申明亭上的最后一个字。9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