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摘书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东厂观察笔记 > 第68章 天翠如翡(五)
    郑月嘉从马车上下来,  东华门已经在他的眼前了。

    大明皇城的规矩是从外四门开始,除了皇帝和妃嫔以外,所有的宫内人都要步行。

    内东厂的厂卫上前架起郑月嘉的胳膊,  只是这么一下,  他浑身上下所有的血便全部涌向了翻了皮的伤口。

    “慢一点。”

    他忍不住恳求。

    邓瑛回过头朝覃闻德看了一眼,覃闻德脸上立即堆起了歉意。

    “慢一点,没事。”

    “是督主。”

    一行人慢慢地走在安静的宫道上。

    应季而开的花藏在重重叠叠的宫墙后面,随风卷起万重蕊浪,声如远雷。

    郑月嘉问邓瑛道“不是要带我去内东厂吗?为什么还要往会极门走。”

    “先去御药房。”

    郑月嘉没有立即应声,踉跄地跟在邓瑛身后,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有这个必要吗?”

    他抬起头,  “我又不受后人瞻仰祭奠,要一幅完整的皮囊无用,就这样走,我也觉得没什么。”

    邓瑛抬头朝会极门上看去,  再走几步,  过了会极门便是文华殿了。

    这一日,是张琮领衔的日讲,虽不比经筵的春讲大,  但因为是内阁点的新题,因此翰林院几个编修,  以及国子监祭酒都在列。

    “邓瑛。”

    “在。”

    “里面讲的是什么。”

    这个地方算是除了司礼监和养心殿以外,  郑月嘉最熟悉的一处。

    他常年伺候贞宁帝笔墨,也随他出席一年两轮的经筵,虽然后来,  贞宁帝倦怠讲学,  但自从易琅出阁读书之后,  每一年的春秋两讲,都是他在案前伺书。换做从前,哪怕只听到零星的几个字,他也能分辨出讲官讲的是什么。

    如今刑伤太痛,他耳边阵阵嗡鸣,竟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邓瑛听他那么问,便停下脚步,闭眼听了片刻,“《贞观政要》。”

    “哦……”

    郑月嘉笑了一声,“春讲的最后几日,我不在,司礼监派的谁在文华殿伺书啊?”

    邓瑛应道“胡襄。”

    “他啊……”

    郑月嘉笑咳了一声,看着自己的脚步道“可别把大殿下脚底下的地儿踩脏咯。”

    “郑秉笔慎言。”

    “没事。”

    郑月嘉笑着摇了摇头,“隔那么远,他听不见的,我今日很高兴,看着殿下仍在文华殿受讲,就知道……那些人也没有得逞。”

    他说完,垂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影子,再也没有抬头。

    文华殿的月台上,宁妃独自一人站在白玉栏杆后面。

    不远处,郑月嘉被架着,穿过会极门,正朝南面的御药房走去。

    或者不能说是走吧,重伤难行,他几乎是被一路拖行。

    身上的衣裳是换过的,但此时却完全被血水喂饱了。

    宁妃无法想象诏狱的几日,郑月嘉到底为了她熬过什么样的刑讯,她想问,想认真地记住这份温柔的恩情,可是他听不见。

    他们一生当中说过的话并不多,几乎全在少年的时候。

    她是大家闺秀,而他为人处世又过于得体,即便坐在一起,言语也从未逾越过人欲的界限。入宫之后,倒是常常能见到,但除了行礼请安之外,再也没说过别的话。

    岁月更迭,人们各自纺织内心的锦绣。

    她却不能告诉郑月嘉,她后来仍然读书习字,也不落女红和羹汤,性情温和,里内丰盈,修炼得比少年时还要好。

    十年相顾,十年沉默。

    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望着那个不愿意再抬头的人,继续往漫无边际的沉默里坠去……

    邓瑛在文华殿下看到了玉栏后的人影,回头对郑月嘉道“每一年的春讲和秋讲,都是你在文华殿为陛下和殿下伺书,你不想再看一眼这里吗?”

    郑月嘉摇头道“我不是你,我没有营建过皇城,对这些殿宇没什么眷顾,不看也不会有遗憾。”

    他说完,又叹了一声,“邓瑛,我内心真正的遗憾比天还要大,而且活得越久,越难以弥补。就这样吧……”

    他咳出一口血痰,身子在厂卫的手中一震。

    “陛下说了怎么处置我吗?”

    邓瑛摇头,“还没有明旨。”

    “只要不是杖毙就好。”

    他边说边笑,“自古阉宦,难得善终,像我这样的,已是不错了。我原本想死在外面的话,我叔父和家里那侄女替我收尸的时候还要遭人白眼,如今好了,宫里替我收尸,简简单单地埋了,大家都好。”

    说着,就已经快走过文华殿了。

    邓瑛忍不住道“再走慢一点。”

    覃闻德道“督主,走得越慢,邓秉笔遭得罪越多啊。”

    郑月嘉冲邓瑛招了招手,“你过来。”

    邓瑛走到他身边,搀住他的一只手,“有什么话你说。”

    郑月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谁在那儿。”

    “……”

    邓瑛僵背,一时无言。

    “生死我自负,遥祝她珍重。”

    贞宁十三年六月底,鹤居一案的处置,全部从北镇抚司的诏狱,收拢到了内廷当中。

    宫正司并东缉事厂,将在鹤居服侍的宫人全部清查了一遍,而后内廷六宫,包括二十四局和女官们的六局,都经历一次残酷的清洗,宫人们人心惶惶,平日里有私怨更是相互举发,一时之,牵扯近三百人。

    皇后原本想对这些人开些恩,皇帝却不准许,甚至还斥责皇后,“朕卧榻之侧,怎容得半分狼子野心。”是以这些获罪的宫女和内侍,包括郑月嘉在内,全部赐了杖毙。皇帝命东厂掌刑,司礼监监刑。

    郑月嘉在内东厂听到这个旨意的时候,只对邓瑛说一句,“陛下……还是恨我们这些人啊。”

    “不是恨,是怕。”

    郑月嘉笑道“你是看我快要死了,以后不会举发你,才敢说这样的话吧。”

    他说完,收住笑,“连拴着绳子的狗都害怕,呵……难怪忌讳张洛那些没拴着绳子的,你这个东厂的厂督,算是真的和北镇抚司并上肩了。”

    他临死前谈笑风生,反而令人心寒颤。

    邓瑛没有与他再说下去。

    直房外面,覃闻德来寻他,两三句之间,把内阁上本为宫人求情的事说了一遍。

    邓瑛一面往厂衙走一面问,“你是见了司礼监的谁吗?”

    “是,属下去见胡秉笔,明日是他监刑。”

    “他怎么说。”

    “哎。”覃闻德叹了一口气。

    “陛下前面驳了内阁的折子,他就接着说,这次处置这些人,是要震慑内廷,所以,百棍之内,不能索命。”

    邓瑛停下脚步,“这是什么意思。”

    覃闻德叹道“百棍不杖要害,但却让这些人生不如死,过后再取命门,既是处死,也是折磨。我们从前在锦衣卫到也都练过这些把式。”

    邓瑛应道“你申时来见我一次,我这会儿先回一趟司礼监。”

    “是。”

    此时养心殿的批红刚刚完毕,司礼监的正堂内在摆饭。

    胡襄和何怡贤从养心殿回来之后,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内府供用库前面说话。

    胡襄见邓瑛过来,也不等他见礼,便径直道“若是明日的事,就不要提了。”

    邓瑛没有应他,越过他走到何怡贤面前,“奴婢有话,想单独对老祖宗说。”

    何怡贤笑了笑,冲胡襄摆手,“你把饭端到外面来吃。”

    “老祖宗……”

    “让你端你就端,哪那么多话。”

    说完对邓瑛道“有话进去说。”

    正堂的饭将摆好,上的是十二碟,有烧的肉,也有青炒的素菜,还有一坛子糟肉放在地上。

    何怡贤蹲下身,揭开坛盖子闻了闻,“嗯,焖得好,夹两块出来。”

    内侍忙端了碗筷上来,夹出两快递给何怡贤,何怡贤却笑了一声,“邓督主的碗筷呢,你们啊,真是越来越听不明白话了。”

    那内侍忙又拿了一幅碗筷来,恭敬地递给邓瑛。

    何怡贤见他把碗端稳了,便将自己碗里的肉夹了一块到他碗里。

    “坐吧。”

    他说着坐到正位上,添了一碗饭递给内侍,“给胡秉笔端出去。”

    说完又看向邓瑛,松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坐着吃饭不习惯?”

    “是。”

    他低头看向手里的碗筷,“奴婢惶恐。”

    何怡贤咬了一口肉,咀嚼了十几下才吞咽下去。

    举筷抬头道“司礼监里办事,除了替皇上批些无关紧要的红,不就是大家坐着一道吃碗饭吗?能坐到这里面来的人,都是端御前这碗饭的,如今东厂得了羁押审讯之权,你也就是司礼监第二个端饭碗的人,你不坐,剩下的人就都不能坐。”

    邓瑛听完,撩袍坐下。

    “这就对了,吃花生米。”

    他说着,低头吃了一口饭,夹着菜随口问了一句,“为了月嘉的事来的吧。”

    “是。”

    邓瑛夹了一筷青菜,却没吃,“还请老祖宗垂怜他。”

    “呵呵……”

    何怡贤放下筷子,“他刚入宫的时候,年轻得很,人呢和和气气的,话不多,但做起事来,一个钉子一个眼扎实的很。前面几年,他也喊我一声干爹,我是真把他当孩子,但他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心就不在这儿,啧……”

    他叹了口气,“着实可恨得很。不过,让我看着他受折磨,我心里也不好受。人人都道我狠,谁又明白,我这个年纪,失了一个儿子的痛。”

    “奴婢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你这个人啊,我如今也不能不怕,何况,我也老了,自顾不暇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眼看就要被搜刮了,老而无子,无家,说不定,等杨侍郎回来,我还要披枷带锁地,跪在你面前受审呢,想来啊,活着也没多大的意思。”

    邓瑛垂下头,“您说的是杭州的那一片学田吗?”

    何怡贤道“你知道江南清田清到什么地方了吗?”

    “是。杭州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有近百亩的学田,分别租赁给了常平,淮篱二县的农户耕种,但其实是只是挂了学田之名的私田。”

    何怡贤点了点头,“那你知道,这些田是谁的吗?”

    邓瑛抬起头,“是您的。”

    “哈……”

    何怡贤搁筷而笑,“贞宁四年,陛下想做一件道衣,因为是临时起的意,其价不在户部给针宫局的年银之内,内阁那些人啊,就为了那么件衣裳,恨不写一万个字来指着主子。后来这衣裳怎么来的呢?”

    他抬起筷子点了点外头,“就是那田上来的,你说那是我的田,呵……到也是。只是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虽然是大大的不敬,但还是忍不住心疼去心疼主子。可惜内阁这些大人们,非要连这么一丁点余地,都不给我留着。”

    “既如此。”

    邓瑛站起身,“老祖宗把杭州的学田交予我吧,就当是我的私田,等杨侍郎来清。”

    何怡贤低头凝向邓瑛,“我听听你后面的话呢。”

    “宁娘娘与郑秉笔的事,请您烂于心。明日行刑,求您垂怜。”9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