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见楚浔陷入沉默,  萧清毓一时有些拿不准,是否是自己又说错了话,小心翼翼试探道吗,“可是师尊觉得弟子这一安排,  有何不妥?”

    昏黄烛光之下,  他纤长的睫毛投下细碎阴影,  愈发显得清丽绝伦。

    “没有,  是为师走神了,”楚浔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  “方才为师抓着你时,你似是可以触物?”

    回忆起方才的一幕,萧清毓仍是臊得发慌,不过他对楚浔向来有问必答,红着脸应道“弟子亦不知是那玉佩之故,还是、还是因师尊之故……”

    这话听起来就颇为暧昧,萧清毓自觉心虚,  慌忙补充道“具体如何,或许还得验证一二。”

    说完他才惊觉不对。

    验证?怎么验证?

    难不成、难不成还要跟师尊直说再试几次么?

    在他的手背之上,  师尊指尖的冰凉触感犹在,虽只一瞬,  却已叫他慌了神。

    楚浔就见萧清毓莫名其妙又闹了个大红脸,一时猜不透自己这位弟子的真实想法,不过也觉得萧清毓所说的法子有几分道理,遂点了点头道“不错。”

    不错?什么不错?

    萧清毓尚在茫然之中,  楚浔已是一个拂袖,  在桌上添置了许多物事,  从玲珑剔透的酒盏到灵气氤氲的宝珠,应有尽有,看得萧清毓是愈发迷糊。

    师尊从前分明不爱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说是无端浪费人的心智罢了,还常常教育他要不以物喜,而今此番外出,怎的就带了这许多出来?

    可若说师尊喜好改变,分明也未有预兆,着实有些突然了。

    许是先前心魔誓言的缘故,萧清毓这般念头只不过在心里略略打了个转儿,便觉心口之处一阵刺痛,好在这原非什么大问题,他不过面色白了一白,随即便毫无异样。

    他这一变化到底不曾骗过楚浔的眼睛,楚浔关切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不适?”

    师尊如此无微不至地关怀于他,他却老是拿师尊的事想东想西,着实是他不该,也就愈发心虚起来。

    萧清毓在楚浔面前,脸上向来是藏不住事的。

    楚浔当即发现了萧清毓神色有异,他倒也不急,耐心道“怎么了么?”

    萧清毓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无妨,就是弟子记错了师尊喜好罢了。”

    楚浔顿时了然。

    这些日子两人几乎朝夕相对,相处得又太过自然,以至于他险些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可不是原著里的那位炮灰师尊,而是半路而来的楚浔,习惯喜好都与原主不同,全靠自己的精湛伪装。

    而萧清毓性子和顺,又一心向着他,他习惯了这些日子里二人愈来愈近的距离,并不奇怪。

    只是太过亲近以致忘形,差点忘了原主的喜好而险些露馅,却是他有些忘我了。

    好在发现的并不算晚,只消接下来注意一二,应当无事。

    想到此处,楚浔面上故作轻松,语气亦颇具几分自嘲之意“为师从前一直清修,平日在外若是缺了什么,也是以灵力化冰凝结而成,即可补足,因而觉得这些东西华而不实,也以此教育你不要贪图物欲,如今时过境迁,才发现了生活的趣来。不过好歹也不算迟,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自然还是及时享乐的好,叫毓儿见笑了。”

    听到如斯答案,萧清毓默然无话,心中却是一怔,脸上神色亦是变幻莫测,尤其在听见楚浔说起“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时,心中更是如遭雷击。

    普通人便是再如何以灵丹妙药进补,也逃不过轮回的命运。师尊根基已损,体内几乎积蓄不住灵力,顶多只比凡人好些罢了,若是他不能尽快替师尊寻来修复之法,他们师徒二人,便当真只有短短数十载的相处了……

    数十载于凡人而言是一生之长,然则于修士可能不过一场闭关,只是一旦破关而出,外界就是沧海桑田。

    萧清毓心口隐隐作痛,原来这些日子他并非不曾想过这一问题,而是不愿想,亦不敢想,只能任其深埋心底,逐渐生根发芽,长成一桩心魔,而今被师尊一语点破,却是无法继续蒙蔽自己。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昏黄灯光之下,楚浔发顶隐隐可见几根银丝,虽匿于一头乌发之间,但萧清毓六识敏感,眼尖地看见了。

    鬼迷心窍之下,萧清毓浮起些许,抬手撩起了那一缕银丝。

    他本为炉鼎之体,加之年少入道,身量较之楚浔纤细许多,如此踮起脚来,也不过勉强与楚浔平视,这般动作并不容易,楚浔虽一时摸不着头脑,依旧下意识低下了头以配合他的动作。

    楚浔气质冷肃,平日里若非与萧清毓相处之时,常是不苟言笑,然则他的发丝却不如他的人这般清冷,而是柔软顺滑,触手生温,有如一节精致绸缎,萧清毓却很不是滋味。

    这回他确信自己不曾看错,的确……是白发。

    师尊、师尊分明尚是风华正茂的年岁,怎会、怎会如此……

    他的手蓦然一松,已是重重垂在身侧。

    楚浔这才明白自家弟子这是又想了一堆有的没的。

    这白发的确是近日生出,但却非是因他衰老之故,他灵力根本无恙,又怎会衰老?

    不过是原主修行魔功时,险些走火入魔罢了。

    但真相不可与萧清毓和盘托出,且这又是一桩能用来拢住他的心的事,楚浔也便放任这为了师尊“多愁善感”的弟子自行脑补了。

    萧清毓心里酸涩难言,闷闷往后退了两步,不自觉地咬紧下唇,只觉自己眼眶一热,稍稍抬起头来,不让眼泪当真流下,已是一副黯然神伤之貌。

    他悄悄别开脸去,不敢直视楚浔双眼,语意干涩“师尊又是哪里的话……往后,师尊若是缺了什么,只管与弟子说便是了。师尊若是无法化出,亦、亦有弟子可以代劳。”

    “噗,你这又是在做什么,”楚浔知道这是卖惨成功,虽也有些心软,到底不敢轻易卸防,还是要再添一把火,遂上前一步在他发顶轻轻一抚以示安慰,道,“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将来若是为师不在身边,可不是太容易被人骗了么?”

    “不要再说这等胡话了,师尊!”萧清毓心绪动荡极大,一反平日里的柔顺,一把将楚浔推开,神色严肃,语气冰冷,气势极强。

    他虽是天魂之体,气血却颇不宁静,楚浔几乎可以听见床上那具实体逐渐粗重的呼吸。

    萧清毓深吸口气,眼底的猩红终是褪去,他嗓音虽低却很是坚定“便是舍了弟子己身性命,也要为师尊……延续一二。”

    冥冥之中,天道已是听见了他的许诺,萧清毓胸口一阵闷痛,正是契约订立之兆。

    如斯誓言,丝毫不求回报,只是一味付出,即便要他粉身碎骨,他也并不后悔。

    只因师尊是予他新生之人。

    他眼眶红了一片,嗓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语气里尽是祈求之意“师尊、师尊不要走好么?”

    楚浔并不知萧清毓于心底做下了何种决定,亦不知其内心经受了怎样的痛苦挣扎,只是轻叹口气,道“罢了,为师不走还不成么?你爱钻牛角尖便钻吧,只是要小心,切莫酿成心魔了。”

    萧清毓怎么做都不要紧,左右都是于他有益,只要不怀疑他便好了。

    晚了。

    心魔已成,誓言已立,又岂是那么容易拂去。

    见萧清毓仍旧愁容满面,楚浔无奈地摇了摇头,虽才打定主意要控制一下二人之间的距离,但萧清毓这副模样实在可怜,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拇指贴上了他的脸侧,轻轻揩去他脸颊上滴落的几滴泪珠,柔声道“好了,不说这个了,该做正事了,嗯?”

    萧清毓神思不属,一时不明白楚浔所说“正事”是为何意,勉强将烦杂思绪按捺下去,目光迟疑地望向楚浔。

    楚浔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牵起了他的手,带着毫无防备的萧清毓向桌边靠近一步,而后将他的手缓缓按在桌上琳琅满目的物品之上,一件一件地试探过去。

    右手被沁凉冷意包握于掌心,耳畔是师尊微冷的呼吸,连鼻尖都萦绕着寡淡但醉人的霜雪气息,萧清毓仿佛置身于一片孽海之中,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看起来是可行的,”须臾之间,楚浔已经放开了他的手,在他身畔自如地坐下,总结道,“如此看来,你虽为天魂之体,不可触物,但不知为何却可与为师身体相触,也可借为师之手,摸到旁的物事。”

    “啊?嗯,是,是的。”萧清毓尚在羞赧之中,理智半点不剩,木木地应了两声。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昏黄灯光之下,萧清毓与楚浔四目相对,楚浔尚算平静无波,而萧清毓于情之一字上生涩无比,满脑子乱七八糟,一边唾弃自己糟糕至极的回答,一边却又忍不住回味师尊的手覆在他手背之上的冰凉触感。

    他年纪尚轻,仍旧懵懵懂懂,虽模糊意识到师尊于他而言与他人大不相同,却不知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楚浔心智与情商皆胜过他无数,偏偏是个冷情冷性的主,只懂撩拨而不知收敛,也就无怪他这单纯的小桃花一点一点被人摘走了心。

    唯有屋外间或响起的鸦鸣之声能勉强打破二人之间异常的氛围。

    恍惚之间,萧清毓忽而忆起,他来时心中忐忑郁结,分明订了两间上房,却因着自己酒醉且受那女鬼影响,肉身已是与师尊同屋而住了一日一夜,即便是原先在二人洞府之中,也不曾有这等亲密经历。

    还未等他觉出尴尬来,一想起那不知潜藏于何处的女鬼,萧清毓心中便涌起一丝不妙的预感。因着亲近法则之故,他的预感向来颇准,那满谷遭了污染的桃花仅是一个开始,在此方地界里,可能藏了更多的秘密。

    而他却在此关头天魂离体,难以发挥己身实力,莫说护住这一城百姓,便是连护住师尊,都很艰难。

    窗外的鸦鸣之声愈发凄厉,萧清毓无端地心头一跳。

    他忽而看见了一名倒在血泊中的中年男子,在男子身后,是一名桀桀怪笑的红衣女子,她虽换了张脸,但萧清毓就是知道,那正是那名女鬼!

    萧清毓脸色一变,原本微妙旖旎的心思骤然散去。

    城中已有危险!

    “最近怎么总是不专心。”楚浔见他神色反复无常,不由叹了口气。

    楚浔心知是自己撩得过火,早已逾越了师徒间该有的距离,而这傻徒弟,又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他又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