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松江府城，
与平常时日相仿，张柏松忙完了董府的活计之后，忙里偷闲来到离董府不远的何记茶楼消遣，这边刚进门，茶博士就大声招呼道，“您来啦张爷，楼上雅间有位南京来的金三爷打听过您，说是您的故旧，让小的帮传个话，让您老来了可去楼上寻他。”
哦？张伯松闻言一愣，差点冲口说出不认识什么金三爷的话来，不过随即反应过来，道了声有劳，就按茶博士所指方位迈步去了楼上雅间，路上心里开始泛起了嘀咕，所谓金三爷取的是锦衫的谐音，意为锦衣卫，属于锦衣卫内部的通用切口。
他之所以有些疑惑，皆因以往上头来人联系他往往另有一套路数，这样堂而皇之的找上门来却是平生头一遭。而且张柏松虽然有个锦衣卫校尉的隐秘身份，却由于分管他的上司已经有好多年没再联系过他，这几年更没领过一分一毫的俸禄，以至于他都快把自己的这一层身份给忘了，差点就闹了个乌龙。
张柏松的锦衣卫校尉身份是世袭来的，洪武年间，大明初立百废待兴，太祖朱元璋设立锦衣卫监控天下，那时候从上到下从中央到地方，锦衣卫可以说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不管是高官大臣在家宅里私下说过的言语，还是民间市井一石米突然涨价之类的舆情，直到边塞甚至海外的谍报军情，都会有隐藏在暗处几乎无处不在的锦衣卫探子悄悄搜集记录下来，并且没有太多阻碍的呈到太祖皇帝的案前。
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也因此得以手眼通天，耳聪目明。最初的锦衣卫兵源绝大部分是跟随其打天下的精兵强将，后面为了让锦衣卫的情治触手遍及全国，太祖爷干脆下令，让全国范围内各村各乡的所有粮长都直接进了锦衣卫，给他充当最基层的耳目和暗探。张伯松的祖上恰好就是个粮长。
不过从洪武到现如今的万历，历经十余位皇帝两百多年，锦衣卫作为天子亲军本身也起起伏伏多有变化，类似张伯松这样的基层暗探绝大部分都已经失了官身永远地离开了锦衣卫队伍，只有极小部分留存。
张伯松算是运气比较好的，一来松江府是大明的税赋重地偏偏又缺乏强力的朝廷政务机构驻扎，二来松江府历来有很重的防倭任务，所以他的锦衣卫暗探身份才一直得以保留；但也基本处于放羊状态，需要的时候直接联系派任务，再象征性的补几个月俸禄，完成的好上面也会有些赏赐，不需要的时候干脆不闻不问当不存在，俸禄是不用想，松江府也承平多年，没有机会立下泼天的军功，升官提拔更是完全不可能。
作为松江府首户董其昌董家内宅管事，张伯松平常除了董府的月例之外，还经常有些采买的活计吃些回扣，收入尚可，所以对暗探那点可怜的俸禄并不太看重，不发就不发吧，倒是对锦衣卫这张虎皮格外看重，再怎么说也是天子亲军，关键时刻这可是能保命的金字招牌。因此但凡有上头来人安排些协查打探之类的任务，他都非常上心尽力去完成，也算得上兢兢业业。
张伯松走到名为听涛阁的雅间门口左右看了一眼，见没什么人注意，才轻敲了几下门，里面有声音传来，
“谁啊？”
张柏松当即答了句，“小人张柏松特来拜会金三爷，”
“请进，”
张柏松推门而入，见雅间内只有一行商打扮相貌平凡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正襟危坐正不错眼珠的打量着自己，却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不过他反应倒是很快当即关起门来返身行了大礼，轻声道
“小人张柏松见过大人，”
“坐，”那人并未起身而是抬手示意他坐下并给他倒了杯茶，待他坐下后又问了句，“你的腰牌呢？”
张柏松知道对方这是要验证自己的身份，连忙伸手入怀掏出贴身暗藏的锦衣卫腰牌递了过去，待那人看过还回来后才怯生生试探了句，“不知大人是……”
“余则成，我从京师来，”那人说着也递上了自己的腰牌，却是一方一圆两块，方的那块是锦衣卫北镇抚司试百户腰牌，圆的那块竟是东厂档头的银牌。
这可让张柏松颇为吃惊，锦衣卫试百户是从六品，对他来说已是不择不扣的“大人”了，以往他所能接触到的最大上官只是苏州百户所的一位小旗，更吓人的是，眼前这位大人还是东厂的番子档头，这年头万历皇帝懒政，加上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空缺多年导致整个锦衣卫影响力大幅度降低，早就被东厂的名声给全面压制，所以张柏松不敢怠慢，也没仔细端详两块腰牌而是单膝跪地行了跪拜礼，等重新坐下时屁股只沾了一点点椅子，整个人态度也变得恭谨之极。
由于时间紧迫，化名余则成的川沙基地情报处处长王金贵也没过多客气，直接掏出铅笔和白纸开始按之前设计好的诸多问题对张柏松逐一提问，全部是关于董家的，等外围情况问完之后，才开始切入正题。
“想必你心下对我的来意一定充满疑惑，不瞒张老弟，我们乃是奉圣上密旨新成立的隐秘部门，得号皇家密谍司，抽调东厂和锦衣卫精干人士组成，名义上还是锦衣卫，但实际上却是凌驾于东厂和锦衣卫之上直接归万岁爷统辖的特殊情治衙门，之所以找到你，也是你运气不错恰好在董家做事，能给我司未来在松江府的行动便利，按正常情况以你的条件是肯定没资格进密谍司的，本官此次就是专程前来招纳于你，”
“大……人的意思我也那……那啥……”张柏松闻言有些激动，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
“对，从即日起你就是密谍司一员，常驻松江府，特升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小旗，月俸折色银足俸一两五钱，遇办案所需走公账，如有立功另有赏赐，你可明白？”
锦衣卫小旗已是从七品，按例年俸换成折色银的话高达四十二两，不过实际上多为本色以实物相抵，加上从上到下层层盘剥，能拿到手的月俸有八钱银子就已经很不错了，余则成给张柏松的待遇算是相当高。
张柏松闻言大喜，立刻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口称多谢大人栽培，小人定全意效劳不负大人所托云云，月俸一两五对于他来说的确不少，但他也不敢指望一直拿足俸，这年头哪有上官不克扣的，最让他欣喜若狂的还是这锦衣卫小旗的官身，要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们家一直是校尉身份雷打不动，哪怕他爷爷在嘉靖年间赶上数次抗倭大战立了不少功劳，也只是拿到些银钱赏赐，小旗虽然职位不高，却是实打实有品级的官了，这还是自己寸功为立啥都没干的情况下直接封的，怎不叫他激动。
“这里是你半年的俸禄，提前先给你，至于你的官身和新的腰牌会在下次联系你时送过来，”余则成说着又掏出包好的九两银子扔到张柏松面前，张柏松犹豫了一下，却又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和着那九两一起推到余则成面前，谄媚道
“大人厚爱小的无以为报，这点银子还是留给大人喝茶吧，”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着实肉痛，但也知道这种打点是必须要给的，令他意外的是余大人竟然没收，又一把推了回来，
“这银子你自己收着吧，咱们密谍司的规矩不一样，说给你折色足俸就一分一毫也不会差你，日后你只要好好办差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那之后余则成又和张柏松密谋了好一阵，给他安排了搜集董家、徐家、陈家这松江府三大家的各类情报加实时监控的任务，并约定好了联络方式和新的切口，最后是嘱咐他保守秘密，哪怕是他以前苏州百户所的上线来问也不得透露半点风声。然后两人一先一后不惹人注目地离开何记茶楼。
回到街上的余则成扫视了眼四周见一切如常，就直接上了停在街角的一辆乌棚马车扬长而去。目的地是此行的第二站——苏州府。
坐在颠簸得快把人肺子给颠出来的马车里，余则成仔细的回想了一遍之前跟张柏松接洽的一幕，觉得没啥大问题，按他对锦衣卫暗探的了解，抛出升官和足俸两条干货果然让张伯松顺利上钩，至于所谓锦衣卫小旗肯定是假的，到时候弄一套以假乱真的官身告牌就行，只要不出捅破天的大事，一般人想要查证真伪还真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余则成自打来了川沙基地后，就发觉整个基地从上往下，似乎都冒充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冒充上瘾了，而且一直大张旗鼓理直气壮，从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和紧张，耳闻目染下让他这个素来老成持重的原东厂坐探也跟着上了道，锦衣卫官身说许就许张口就来，同样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初次接洽张伯松圆满成功，余则成并未给他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对于年底即将对董家展开的行动更是没露一点口风，目前时机未到过早透露怕吓到张柏松。
粗人大人给的钉子名单上，松江府其实是有三位原锦衣卫暗探，但余则成搞定了张柏松之后就不准备再寻另外两人了，因为没必要，按粗人大人的说法是，兔子不吃窝边草，除了年底的“董宦之乱”外，未来暗卫的行动将不再选择松江府范围内的目标，以免过早暴露。事实上余则成从心里面对粗人大人言之凿凿所说的“董宦之乱”还心存疑虑，以他几十年的人生阅历，他是不大相信这世上会有未卜先知之类的神迹的。
要是放到数月前他根本就是全然不信当是瞎胡闹，这段日子来在川沙基地的所见所闻却是深深的影响了他的判断，哪怕不怎么信却又不敢不信。
自己的救命恩人金公公在把他派往此地前曾私下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过，说义子雷风乃神选之人，有鬼神辟异之大能大才，叫自己全力辅佐，看在恩公的情面上他未作任何质疑。等真来到川沙基地见识到粗人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手段后，他不禁大吃一惊，莫非这世上真有神迹？
可以不间断发射且杀伤力堪称恐怖至极的新式火铳，不怕风吹的马灯，一面墙那么大的透明玻璃，可以看很远的望远镜，还有诸多连他这个老谍报都闻所未闻叹为观止的谍报知识，加上那个神棍付明经常在他耳边时常念叨，几近洗脑的所谓孝陵暗卫的种种，潜移默化下余则成自己都觉得越来越信服了。
看得出来，百般神奇的粗人大人对自己信任有加又给予厚望，多次找他谈心，立足现实畅想未来，不知不觉间余则成感觉自己整个换了个人似的，用大人常说新名词来说，就是整个人都得到启迪和升华了，在从事着无以伦比会造福天下亿万百姓的辉煌事业！甚至连抢劫大户这种大逆不道以前自己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都变得理所当然，至于冒充锦衣卫试百户和东厂档头，随便任命锦衣卫官员这种小事更不值得一提。
峨眉峰？余则成每每想起自己的代号就觉得好笑，粗人说取自雪山千古冷，独照峨眉峰，问题是他特意去向饱读诗书的左兰请教过，说就她所知的唐宋诗词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一首，看这直白风格八成又是大人自己的作品，这让余则成惊艳不已，大人竟然还会写诗！
真不知道只有十七岁的大人那脑袋瓜子是咋长出的。但你还真别说，这一套又一套代号、化名、暗号切口外加密码通信之类煞有介事的那么一搞，还真让人觉得无比神圣，让自己浸染数十载的江湖灰暗人生绽发出别样光彩，更平添了无穷的干劲和斗志。
真的太不一样了！
对于自己全新的事业与此行的任务，余则成也有过深思熟虑和冷静考量，按照粗人大人提出的目标，先立足于南直隶建立最基本的情报网络，再借着通南车马行的扩张、川沙基地各项采购渠道的稳固建立，把敏锐的触角和暗中势力覆盖整个南直隶，未来还包括富甲一方的浙江一带。
那份锦衣卫暗探名单就是最初的种子。当然，这份名单上的人余则成不准备全部任用，会经过甄别筛选找出一批适合眼下要求的进行逐一接洽招募。以他对这些曾经的同行们的了解，许以官位和银钱利诱应该不难，等再过几年情报处建立起自己的培训体系加上可供挑选的数以千计的少先队员，那一幕幕前景想想都觉得非常期待。
粗人大人答应过自己，等这次秋蝉行动之后情报处就可以优先从少先队员里择优录用一批，提前进入首批情报员培训，这都是未来自己手下的精兵，而且无论经费还是武器装备都敞开了让情报处用……
车子上了官道越走越远，颠簸依旧，余则成平复了下心绪从怀里掏出那份暗探名单重新审视研究起来，为苏州府城里的第二次招募作起了功课，耳畔响起了粗人大人那略显稚嫩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潜伏，让他们像猫冬的蛇一样隐藏于阴暗的洞里，不动则已，动必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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