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妙姝看了罗盈一眼。
罗盈会意，她将房里伺候的下人们都遣了出去，而后，自己站在房门口的位置守着。
明筠心里有猜测，左右屋里也没有外人，蹙起门，问道“母亲可是想说外祖的事？”
范妙姝沉了一口气，道“你在城外的山庄，都能听见这些言语，可见府里头已经人心不稳了。你我母女，本是一体，我不瞒你。你猜的没错，这次我招你过来，就是想说这件事。关于你外祖的病情，虽说前方一直传信回来说已经要大好了，可据我这里得来的消息，是不太妙的。你外祖在，大局可稳，可若是有个万一，所有的一切都会大乱。”
明筠问“母亲在外祖身边安插了人？”
范妙姝却摇摇头“并未。不是我不想，而是没成功。你外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尤其对跟在身边侍奉的人，不是十分信得过是不会用的。一旦他看出身边的人有吃里扒外的苗头，那绝对是杀伐果断、毫不留情。我曾放了一个人过去，不过他始终无法取得信任，被排除在外，相当于一颗废子了。”
明筠看着母亲，问道“那他死了么？”
范妙姝垂眸淡淡的笑了笑“废子是不需要活着的。我可不想让他变成一个雷，随时有炸下来的可能。”
明筠了然，笑了笑，道“这倒是像母亲你的做派。那既然母亲你没能插人进去，这消息又是谁传给母亲的？”
范妙姝似笑非笑的道“不如你先来猜猜看？”
明筠直接又肯定的道“三舅父。”
范妙姝看了看明筠，问“你为何如此一口咬定？”
明筠道“大舅父是正统，为人正派磊落，不屑于做这种事。整个范氏里头，觊觎家主位子的人不算少，但力量最大的一支无疑是三舅父。他是嫡出，也深得外祖宠信，倘若有人能安插人进去，除了三舅父不做他想。”
“不错。”范妙姝轻轻的摩挲着食指上的戒指“你说的一点都不错。真不愧是我的女儿，就是聪颖。”
明筠双眉紧蹙，拳头在膝上紧握，道“母亲，你若是与三舅父谋划在一起，那无异于与虎谋皮。我犹记得，三舅父曾杀人取乐，校场上染满奴隶的血，那股血腥味直到如今我都忘不了。”她郑重的沉声道“母亲，大舅父才是嫡长。”
范妙姝道“说你聪颖，还真不负我的期待。你说的这些，我比你更知道。”
“那母亲为何？可是有把柄握着三舅父手中？”
范妙姝深深的看了明筠一眼道“说把柄吧，倒是有一点，与你有关。”
明筠眸子微闪“我？”
“当年你父亲那件事，也不是不透风的。可这些年你可听说过任何闲言碎语？这一切都是你三舅父帮你平下的。”
明筠突然觉着有些头皮发麻，她不关心这件事本身，她想知道的是这件事是怎么平下的。“平下”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背后到底藏着多少血腥。
“那些名声，我不在乎。”明筠道“母亲，你真的不能站在三舅父那边。”
这时，范妙姝扬起嘴角笑了一下，微扬着脖子“我可没说我只站在他那边。”
明筠皱着眉重复了“只”这个字。
范妙姝看着明筠道“阿铭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我看的出来，他很中意你，若是你能嫁与他，他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明筠没成料母亲会说这话，她下意识的急着去否认，却被范妙姝打断。
“你先别说否认的话，不信你等阿铭回来，亲自问问看。我曾观察过，他与你说话时，总是捏着拳头不敢看你的眼睛，还有他出征的前一夜，冒着大雨去找你，难不成就是为了说几句送别的话？你自己好好想想。”
范妙姝没给明筠插话的机会，继续接着道“你大舅父与你三舅父，他们俩最后无论谁当了家主，于我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我的兄弟。而夏将军手里有精兵数万众，还有大王亲赐的兵符，可号令西北大军。所以，他们要讨好我、拉拢我。至于我选择站在哪一边，这就要看哪一边对我更有利了。说实话，你大舅父虽说出身嫡长，又得你外祖信任，本有着天生的优势，可惜他心肠太软。我已经有预感，你大舅父是斗不赢的。”
“他不狠，在这个世道中，不狠就会输！”范妙姝如此言道。
明筠的手心冒出了汗，她对着范妙姝摇了摇头“母亲，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在逼我？”
范妙姝道“筠儿，母亲没在逼你，只是要你有所选择罢了。我本与你三舅父是站一条线的，可阿铭是个很好的孩子，若是你喜欢，我就倒戈全力支持你大舅父，帮你拼一把。可你若不喜欢，我是不会轻易的去惹你三舅父生恨，毕竟你知道他有多狠。”她抓住明筠的手，一字一字的道“你没有很多时间考虑，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明筠飞快的抽出了自己的手，胸口上下起伏。
范妙姝道“我们不是普通人家，讲不起感情，讲感情很容易丧命的。往前的年岁里，有你祖父坐镇家中，大家都有安生日子过，可如今到了争位子的时候，那就是你死我活。”
“我再说一遍，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范妙姝的话步步紧逼。屋子里很静，范妙姝与明筠都不再说话，唯有滴漏中传来的滴答水声。香炉鼎上的立鹤不晓凡间事，它无感于此刻室内的气氛，依旧优雅的仰着脖子喷吐着香雾。
过了许久，当滴漏水满，触动机关发出了鸣佩之音后，范妙姝轻轻的理了理裙子，站了起来。
明筠恍若未见，只垂着眸子握着拳，正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范妙姝走到明筠的身边，复停住脚步，道“今日之话，你且好好想想，选不选全在你自己。不要说我逼你，我没有逼你，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形势所逼，必须要有所决断罢了。”
“阿筠啊。”范妙姝拍了拍明筠的肩头“你要知道，你从来都不是普通的小儿女。你是我的女儿，所以你从出生的那刻起，就已经被卷入了权力的旋涡。这个旋涡，一旦踏进来只能越陷越深，谁也别想出去。在这个处处充满诡诈的世道里，容不下一个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的人，该决断时一定要决断。”范妙姝说完，拖着迤逦的裙摆款款离去。
明筠步伐沉重的迈出了夏邸的大门，抬头看天，天上飘着一大片乌云，阴郁郁的，开始滴起了雨点。有一滴雨点打在明筠的唇间，有些凉。
她颈间仍挂着那枚虎牙坠儿，轻轻的抚上，一时间思绪纷纷。
雨云在新绛的上空中不断聚积，至夜半时分，竟变成了瓢泼大雨。
坊中有灯火璀璨地，司马大人的宴席正至欢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席间，去岁从西戎俘虏来的舞姬正扭动着腰肢、风情满满的跳着异域舞蹈，脸上带着媚笑，极力的讨好着场上的贵族们。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风吹的窗户呼呼作响，但这丝毫不影响这场声色欢宴。反而外面雨越大风越大，里面的人就愈加的兴奋。
此刻，赵稷正列席其中。他穿着一袭羽翅纹地的深紫色广袖长袍，胸前袖着四兽，腰间坠着白玉，俊逸非常。胡姬热辣，舞动间频频递送秋波。他手持一漆耳杯，与人谈笑饮酒，仿若不察。期间不乏有自己送上门的美姬，赵稷总是冷冰冰的看着她们，拒于千里之外。
防城司副使醉醺醺的携美而来，他左拥右抱，搂腰搭肩，两个美人儿依偎在他的胸膛中放荡的笑着。
“邯郸少君着实好风姿啊。这满场美人儿的眼，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直勾勾的望着你，怎奈你却不解风尘，只顾饮酒，直恨碎了众美的心呐。”
赵稷笑了笑，举杯敬他“董大人说笑了，哪就有这般夸张。别的美人暂且撇开不说，光说您身边的这两位，她们的眼里可只有董大人您呐。”
董副使听了这话甚是开怀，一口干掉杯中酒，搂着美人儿直笑。
此时一个闪电划过夜空，满室透亮。
董副使愣了一下，惊呼“哎哟，打闪了。”他话音儿刚落，滚滚的雷声从远方传来。
赵稷端着酒盏的手顿了顿，看着窗户上剧烈摇曳的树影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这时又劈下了一个雷，雷声比先前的要更响更近。
董副使雷声震的心里一突突，正想在跟赵稷抱怨两句，却发现对方的位子空了。
“欸，人呢？刚才还在呐。”他纳闷儿的摸了摸头。
“出恭去了吧。”
酒宴期间，程海一直都等在楼外。他坐在马车的车辕底下，看雨打在地方溅起水花朵朵。
赵稷一出来，程海就注意到了，立刻上前为之撑伞。
“主子，您怎么提前出来了？”
赵稷道“该谈的事情已经谈妥了，目的既已达成，再浪费时间也无甚必要。”
程海为赵稷打起车帘子“主子您说的没错，咱们现在可是直接回府？”
赵稷入了马车，却道“不回。”
“啊？不回？”程海颇感惊讶“这大风大雨的，还打雷打闪，咱们不回府那要去哪儿啊？”
大雨啪嗒啪嗒的打在车篷顶，声音很大。赵稷扬声坚定的道“岩碧山。”